Chapter-1 回溯
step one
少年啊，你的愿望是什么。
不知道。
嘻嘻……
耳畔传来似乎是略显嘲讽的笑声，我的身体逐渐冰冷僵硬，视野被一片火红淹没。
你呵，该不会是愿望太多，才回答不知道吧。人类还真是不容易满足的生物啊——当然，从曾经身为人的我的角度说出这番话，再合适不过了。嘻嘻……毕竟我身为人类之时，也太过贪心呐。
也许吧。
我嗫嚅着嘴唇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。努力想擦拭眼睛，却发现身体已经麻木失去知觉，仿佛身体某处破开，名为生命的气息分秒流逝。
还真是没有一点迟疑的答复呢，少年啊，你就快死了，难道说目前你最迫切的愿望不是活下去么。
是的。
这算什么回答嘛，麻烦的人类少年。
声音的主人似乎有点无奈了。
总之，人类少年你给我记住，从今以后，你将不再是人类，而是作为溯时之侍，与漫长的孤独光阴为伴。
嗯……
意识开始沉睡，如溺水而亡之人，陷入无边黑暗。
地球历公元二零一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二十三点三十七分零一秒。人类。苏亦安。死亡。
他总是对别人过分温柔，却唯独对自己如此暴戾恣睢。当微笑成为面具牢牢覆盖在脸上，悲伤则藏在心底流泪。
“迟早这会成为我背负的原罪吧。”明明就有这种觉悟，他却依然如故。“等到将来再后悔，毕竟再怎样也是我一个人承担。”
怀着这种自私而又幼稚的想法，苏亦安逐渐成年。
“丁零丁零——”
手机的闹铃声打破了清晨宿舍的宁静，苏亦安伸了个长长的懒腰，眯起的眼缝里倒映着窗外的火红颜色。
“今天又是个不出意外的晴天呢。”苏亦安自言自语地说。“真是如母亲所言，深圳的天气对人总是最好的。”
睡眼惺忪地揉了揉凌乱的头发，苏亦安拿起上铺床板上的洗漱用具，趿拉着拖鞋向厕所走去。
自十月初和父亲吵架，任性意气不想念大学，被母亲从宜昌带到深圳来打工，已经过了一个多月。
刚来深圳，苏亦安在旅馆里整整混了半个月，期间和母亲吵过几次架。后来几番纠结，索性便找到去年做临时工的工厂，成为了一名正式工。
即使曾经骄傲如他，在现实生存的洪流面前，依旧是无力反抗的孩童。
“我啊，还真是没用呢……”苏亦安偶尔会这样想，“百无一用是书生……么。”刚从学校里出来的苏亦安，什么都不会，然而两个多月过去了，他已经逐渐习惯这里。
洗漱完毕，苏亦安回到宿舍，拿起一面破碎了大半的镜子照了照。镜子里的苏亦安再平凡不过了，平头，小眼睛，鼻梁上还有点淡淡的雀斑。
拿起床头的手机，看看时间差不多已经七点四十五了，苏亦安抬起右脚，用力往旁边的床铺踹了过去。
“快起床啦，小新！再不起来又要迟到被主管说教了！”
苏亦安几乎是在某人耳边吼着嗓子大声说话，只见如图蠕虫般的被窝开始动了动，然后一张极度不爽的脸扔给了苏亦安一记鄙视的眼神。
“像我这么帅气的骚年怎么能这么早就起来呢。”第一句话就有让人想打他的冲动。
“别扯淡了，快说早餐吃啥我去带。”苏亦安伸手接过递来的五块钱。
“哈——嗯，随便了老哥。”
“那好，老规矩给你带俩蔬菜馅儿的包子。”苏亦安不等那人回答便跑了出去。
虽然已经十二月半了，但是深圳这边的天气依旧暖和，昨晚听见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，家乡已经下雪。想到这点，苏亦安不由打了个寒颤，他是天生怕冷的人。
包子铺离工厂也不过几分钟的脚程，由于经常在这家包子铺买早餐，苏亦安和老板也算熟识了。
“今天还是和昨天的一样么？”面相谦和的老板一看见苏亦安便问道。
“嗯，外加两个蔬菜包子，分开放。”苏亦安递过五块，老板憨笑着打包并找回一元硬币。
这样的日常，如果能够一直持续下去，苏亦安或许便如同多数人，过着平淡而又知足的生活。
可是，有些命运的安排，不在将来，而在迟早，降临其身。
这是一家规模不大的电子厂，工资待遇都不怎么好，一个月底薪一千八，加班费又不高，宿舍后面就是一条长长的臭水沟，老鼠和蚊子肆意繁殖。
苏亦安天生性情内向自卑，不擅言辞，社交关系一塌糊涂。据他亲自透露，初中能说上话的朋友不超过三个，高中更不用说，到了大学，因为是自己所不喜欢的专业，旷课成了家常便饭，直到辅导员找苏亦安谈话才知道水文系里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学生。
当初苏亦安选择再次进这家工厂，理由很简单，他对自己母亲解释说懒得去找，实际上是不敢去找别的工作。说白了，这是天生的性格缺陷使然。
——他和这世界有太多的龃龉，仿佛失调的齿轮，再怎样勉强咬合都会产生不协的杂音。
“妈，我至今仍然感到迷惘，找不到追求的目标，不知道自己读了这么多书有何用处。”十八岁的苏亦安一脸颓废，昏黄的路灯下，他像是瞬间苍老了数十年。
“你老妈儿我当年也思考过这个问题，可是人总得先要生存下去，才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。”年近四十五的女人，眼角的鱼尾纹愈发褶皱。
“那么，妈妈，你找到答案了么？”
“没有。”
“……”
“有时候我也在想啊，天天踩着电动缝纫机，做着枯燥乏味的车线工序，确实令人烦腻。等我发现的时候，我已经老了，当初的目标是什么也已经忘了。”女人微笑地看着眼前唯一的儿子，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苏亦安的头。
“亦安，这证明你长大了，才会思考这样的问题。别着急，慢慢来，迟早你会找到追求的目标的，现在听我的话，学会如何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。”
苏亦安低头，发现女人费劲踮起的脚尖。他怔了怔，然后略微弯下身，直到和女人一样的高度，冲着女人露出温柔的笑容。
女人只是默默微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顶，一如当年依稀模样。
其实，女人一直没有忘记，只是她已经没有时间去实现，对于拥有不过百年左右光阴的人类来说，最残酷之事，莫过于此。
step two
如同某种慢**剂，一点一点被强迫摄入，身体，精神，动作，思考，无不逐渐适应并且开始麻木顺从。
被规则与秩序约束的世界。法律。道德。多数人类习惯着这一切，并以为理所当然。
日记。
十一月一日。晴。
我开始写日记，希望这能够成为习惯。不知不觉在这里上班已经半个多月了，依旧迷惘的我，久违地感受到安定的气息。
我总认为自己是没有归属感的那类人，从小学到高中一直转校，明明才刚刚认识的朋友，相处不久就要离开，对于彼时年幼的我来说，这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。于是升到高中，我开始封闭自己，不和任何人接触——与其将来经历那种痛苦，还不如忍受当下的孤独。
可是，这里已经不是学校了。我暗自告诉自己。我开始尝试和不同的人沟通，仿佛会移动的圆，不断与其它的圆产生交集。
我对自己说。安，做不到让每个人都喜欢你，至少不能让每个人都讨厌你。
午餐时间。
苏亦安打好饭菜，找了张有空余的桌子坐了下来。对面是才刚认识不久的年轻姐姐，他略显腼腆微笑地打了声招呼，对方也报以微笑。
“嘿，苏亦安，今天咋没下早班？”
感觉左肩被人轻拍了一下，苏亦安侧过头，同宿舍的小新已经坐在了他身旁。
“唔，今天这款货难做点，又不像你那条拉线。”苏亦安回答。
“哟，小安子今天居然在食堂吃饭，真是少见呢。”旁边又来了一位阿姨，笑着打趣道。
“梁姨，别叫我小安子，我怎么听着感觉那么别扭。”苏亦安假装生气，可是脸上松弛的表情再怎样也无法拧成生气的表情。
“嘿嘿，像小太监的名字……诶，你怎么拿饭勺敲我脑袋？”小新在旁补充了一句，冷不防头上挨了一记攻击。
“别担心，我用勺柄敲的，小新你以后别给我乱说话！”
不多时，苏亦安身边已经围了大半圈同事，他们一边吃饭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，偶尔借着话题也把苏亦安牵扯进来。
“小安子，有没有女朋友啊，要不要阿姨给你介绍个，你看，厂里那妹子就不错，十八岁，单身……”
“打住打住，我哥已经有喜欢的……”
“叫你多嘴！”
苏亦安一记暴栗赏了过去。
“哈哈……”
“…………”
叮咚——
心底传来仿佛水珠滴落湖面的空响，掩藏的记忆被一圈一圈逐渐扩散开来，这样的一幕……到底有多久没经历过了呢。苏亦安低下头，尽量不让别人感觉到他此刻的失神。
三年，四年，还是五年？心底的感伤开始蔓延成海。从高一时起，封闭自己的苏亦安，再也没有轻易接近别人，却仍有少数的几人亲近着他，试图改变着他。可是，亦安对他们漠然以对，哪怕说出让人受伤的话，也要和他们保持距离。
苏亦安成功了，三年内，他没有一个朋友，孤身一人，如同独行荒野的浪人。
再后来，他患上了自闭症。习惯孤独的苏亦安，连说话的本能都差点丢失，更何谈与人的接触方式。
“啊嘞，哥你怎么了？”小新发现苏亦安似乎有些不对劲。
“哦……”苏亦安强行将自己的思绪从回忆里拉出来，“没事小新，继续吃饭。”
身边的人，微笑着谈论着各种话题，苏亦安感觉到久违的温暖，仿佛此刻，世界将他曾经失去的东西，加倍奉还。
“这样……至少不坏。”
他想。
这样的安定，要是能够永远持续下去——苏亦安内心苦笑一声，不可能的吧。他抬起头，看向窗外的天空，一窄屋檐透过去的天空，流云飞絮，温朗和鉴。深圳的天，对人真是太好了，太好了呢。
日记。
十一月十日。多云转阴。
十八岁总是最不安分的年龄，我深知自己内心的叛逆不经，然而生活教会人习惯，习惯当下的工作，习惯当下的人际关系，习惯当下的自己。一切一切，唯有经历过后，才能下定论。
不去奢求什么，追求什么，要求什么，我只是在做如今的自己，无关好恶。
以上。
时令已经过了立冬，快到小雪。
如果是在家里，估计此刻该是天寒地冻吧，而深圳这里仍旧是不冷不热，天空的白云慵懒得令人羡慕嫉妒。
苏亦安躺在宿舍楼顶的天台上，望着天空出神。好不容易遇见一个不用加班的星期六，他却发现自己无处无从，只好百无聊赖，爬到顶楼晒太阳。
正值午后，阳光不再盛烈之时，苏亦安眯起双眼，右手胳臂搭在额头上，一架飞机刚好划过视线，穿行于云天之间，留下一道长长的白色尾巴。
“唔……”
“你还真是悠闲啊，人类少年。”
苏亦安发现头顶忽然出现了阴影，他努力调整视线，眼前是笑容明媚的少女，干净明丽的脸庞，碎而利落的黑色齐肩短发，弯起来的眉眼像是月牙般。
“你好啊。”
苏亦安似乎心情很不错，微笑地打了个招呼。“这么好的天气，用来睡觉倒真不错。”
——换做以前，他是绝对不会以这般自然的姿态和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打招呼的，更何况，眼前还是一名素未谋面的少女。
“嘻嘻……”
少女不置可否。
苏亦安起身，少女很自然地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。少女一袭素白无袖长裙，边缘打着褶皱的裙摆被她很小心地压在膝上，令苏亦安略微在意的是，少女居然是**着双脚。
“呐，人类哟，问你一个问题。”
少女侧过脸盯着苏亦安，漆黑如墨的眼眸，似乎藏着深井般的邃然。
“如果你的生命流逝比常人要快一百倍，你该怎么办？”
“……”
苏亦安诧异地看着少女，可是少女认真的表情令他不由内心一滞。
“我没有经历过，所以原谅我无法给出答复。”苏亦安别过头，复又抬起头看向天空。
“是么。”少女似乎有点失望。“就不能设身处地的考虑一下？”
“唔……”苏亦安思索了片刻，“如果这是既定的现实，无法改变，那么，就努力让自己活着的一天比别人的一千个日月更有意义吧。”
“嘻嘻，你不像是能够做到这样的人呢。”少女掩嘴一笑。
“是的。可你只需要我给出答复，仅此而已。”苏亦安侧过脸庞，眯起狭长的眼缝。
“谢谢你，人类少年。”
“你是中二病少女么？”苏亦安终于忍不住吐槽。的确，眼前的少女虽然很可爱，但是用这种语气说话，任谁都会认为这是中二病的言行吧。
少女没有回答，她起身拍拍后面，赤着脚转身离去。
“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哦，一定是这样。”
这是，名为命运的长线，交织的第一个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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